半杯柠檬

词不达意。开心就好。

暗渡

军官阿易×富家小少爷张保庆

别上升

元宵节快乐

被关起来的第五天依然没见到阳光,这座背阳的小屋子大概同世上一切生机勃勃的东西都绝缘。整个院子内外都是持枪的士兵,把这小小的角落围得如铁筒一样密不透风。张保庆意识不太清醒,肋骨处的刀伤不致命,却带来持续的高热和疼痛。铺满了干稻草的地板在清晨时总会有返潮,水汽一点点从四方爬上他身体,像某种看不见的病毒一样,拥有极强的繁衍能力。

 

他听到门被打开,进来一个身形矮壮的小个子士兵,胸前举着一把长枪,很戒备地一步步向他靠近。这倒不能怪那士兵胆小,第一天来给张保庆上药的那个倒霉鬼就被他一拳击中要害后随手顺过兵士腰间的刀杀死了。那时候他尚有些反抗余力,拿着那把刀冲出去一路猛杀到院门口,几乎快要成功的时候却被半路冒出来的杀人机器截了胡。

 

杀人机器名叫阿易,是这里将军的副官。

 

那小个子士兵确认他并没有想要跳起来杀人的意图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粉末,很粗暴地扯开他胸前衣服给他洒在伤口上,然后是无色的液体流淌过腐烂的皮肉,酒精和药粉带来火辣辣的撕扯感。他咬了咬牙,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知道那个老迈的将军打的什么主意。此处环境恶劣,最是消磨人意志,伤口处理和食物供给又仅仅能使他保持最基本的生存,如此过上几日,无论他张保庆是怎样的硬骨头,大概也不得不做低服软,心甘情愿做他这地方霸主随意亵玩的床上客。

 

门又一次被打开,这次意外地带来了几丝阳光,有些刺眼,他眼皮不适应地眨了眨。

 

是阿易。

 

“你先出去。”

 

小个子士兵跳起来,几乎迫不及待地离开这可能莫名其妙就会掉了脑袋的地方。

 

张保庆有些费力地睁开眼去看他。那张脸上依旧面无表情,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无波无澜,被盯上一眼却多半会浑身发冷,整个人散发着久经沙场的肃杀气息。

 

确实是杀人机器。

 

阿易蹲下来继续帮他处理伤口,动作比兵士轻柔不少,也更要用心,绷带在他胸前缠了整整三圈,密密实实包住被阿易腰间那柄长刀挑出的伤口。

 

张保庆在这个时刻里无所忌惮地盯着他看,眼神里有些恨意。若不是这位,他无论如何也落不到眼下这般境地。他虽说是富家子弟,从小娇生惯养,却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之躯,这些年学地质也算走南闯北,自然练就一身好功夫,一般人无法奈他如何。而眼前这位昏庸老将的副官对付他却轻而易举,他只看到寒光一闪,便已经被挑落在地,沦为了阶下囚。

 

阿易倒也并不在意他的目光,处理完伤口后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来一个纸包递给他,里面包了几块肉。


张保庆犹豫了几秒,开始狼吞虎咽。

 

他确实太饿了,寒冷已消耗他的大半体力,彻夜和疼痛作斗争更是让他筋疲力竭。尽管他摸不清阿易的心思,但阿易应该在这上面没有要害他的意思。初时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对方可能会在里面做些手脚,然而几日过去他依然平安无事,索性放宽了心去吃。

 

对他来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门在这个时刻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发出声响。

 

年过半百的将军身姿依然挺拔,除去略微有些花白的胡子和鬓角的斑白很难看出老态,活脱脱像只修炼了千年的老狐狸精,通晓人情世故且心狠手辣,懂得以适当龙钟遮掩狠厉,做出副亲善的样子,骨子里的贪婪和不择手段却难以被忽略。

 

张保庆口中的食物卡在了喉咙口。

 

阿易的眼睛微微动了动,显露出几分意外,但依然平静。

 

“将军。”他上前走了几步,摘掉头上的帽子,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神反反复复在阿易和他之间扫来扫去,最后定格在阿易的脸上,似乎要把他看穿。

 

“不是说过,只要让他活着就行了吗?”

 

听来只是漫不经心的一句,但给人乌云压顶的压迫感。

 

“下头士兵拿捏不好分寸,”阿易淡淡地开了口,“他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富家少爷,搞不好丢了性命不是坏了您的事。”

 

“真的吗?”老将军的声音里带着玩味和探究。

 

“当然。”

 

“那最好,”他声音里有些阴恻恻的意味,“我来这里不过也是顺便办点事,既然你在这里,就替我办了吧。”

 

阿易微微点了点头。

 

“替我把他的腿弄折了吧。”

 

张保庆猛不丁打了个哆嗦,汗毛竖起来,浑身肌肉瞬间紧绷起来。

 

阿易沉默了数秒,方才缓缓地开了口。


“好像没这个必要,他现在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走。”

 

“是没有,”他面容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狰狞,“但我乐意,阿易,你可从来不会忤逆我。”

 

话已至此,阿易自然只有从命。

 

张保庆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看着阿易拿着那柄刀一步一步走向他,姿态优雅表情淡然,修长的手指在刀刃的寒光中若隐若现。杀人这件事对他而言仿佛像艺术,从容不迫,随意一刀便是要害,用他人鲜血在空中抛洒的弧线构成作品中最浓墨重彩的部分,而这本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他暗暗聚力,在阿易靠近的时候一拳打在对方肚子上。对方疼的闷哼一声,旋即没费多大力气的按住了他的胳膊。

 

“别乱动,”阿易用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警告。

 

他也没力气再去挣扎,只能待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对方手中那炳刀刺穿他的小腿,鲜血和疼痛在瞬间袭来,他身子一软,险些滑倒在地。

 

还是阿易不动声色地扶了他一把。

 

“想好了就找人来告诉我。”

 

将军离开前如是说。

 

那天晚些时候他被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却也懒得去动弹,只隐约知道有个人走到他面前,仔细打量了一会他腿上的伤口。

 

他睁开眼睛,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看对方棱角分明的脸庞,此时在夜色笼罩下大半都隐于黑暗之中,他身上阴鸷的气息尤为强烈,仿佛本就是这样与死神为伍。

 

“阿易。”他开口叫他的名字。

 

对方愣了一下,旋即淡淡地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你名字的?”

 

张保庆的本质是个话痨,打开了话匣子便停不下来,倒也不觉得尴尬。

 

“无非是外面士兵议论听来的。”

 

阿易的口气依旧如常,仿佛在说这根本不需要猜测。

 

他已经开始动手处理张保庆新添的那处伤口,之前仅仅被低级的兵士草草涂了些药水盖了些草纸在上面,因为伤口面积大,血液一时难以止住,薄薄的纸张被浸湿,粘附在了创口之上,一时看起来有些让人惊心。阿易便俯下身一点一点拿消过毒的镊子将那些碎纸片夹走,少有的有十足的耐心。

 

“谢谢你。”张保庆开口道,声音里多少有些有气无力。

 

阿易倒像听了什么格外好笑的话一样,冷冷地笑了一下。这是张保庆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情绪,尽管这笑里面有讽刺的意味,而且皱巴巴的,看得出他是在非常生硬地牵动脸颊肌肉控制表情,然而看起来依然不怎么自然。

 

“谢我砍了你两刀吗?”

 

“今天的时候,我知道你对我手下留情了,”张保庆看着他说,“你捅我的那下看着很严重,但其实避开了骨头和经络。”

 

阿易没有接他的话。

 

房间里一时寂静下来,阿易依旧在原地替他包扎伤口,专心致志,仿佛在乎的仅仅是伤口本身,其他东西全不在他的眼里。

 

做好了一切他默默起身,拎起身后那个食盒扔给他。

 

“吃完了藏好。”

 

“你明天还来吗?”

 

他情不自禁地看着对方的背影问道。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答案。

 

尽管如此对方第二天还是来了,还是在晚上,军大衣的底部沾了草叶,袖口蹭上了灰尘。这些细节被张保庆敏锐地捕捉到,得出个结论——他应该是翻墙进来的。

 

“我叫张保庆,学地质的。”他力气恢复了些,声音也变得洪亮起来,不管不顾地对着阿易的耳朵吵嚷,尽管对方明显地不想和他搭话。

 

但他觉得阿易并不太厌烦他的聒噪,否则不会每天一定要等到他慢条斯理地吃完所有食物才离开。那时候往往天色已经微明,月亮还在半空悬着,只是颜色很淡,像一个被水染湿流动在画中的影子,

 

阿易这种时候离开的背影又让他觉得他确实是个很难用单一形象界定的人,这种半明半暗的感觉倒更像他本人,亦正亦邪,在地狱和人间的交界处行走。也或许因为,阿易于他始终都是个影子,扁平且没有颜色,所以他很难说清楚他到底怎样。

 

如此过去了几日,有天等到很晚阿易也没有来。他几乎快要睡着了,才等到另一个穿着军装的低级军官。他样子有些狼狈,头上和衣服上都是灰尘,显然进入的过程并不轻松。


他接替了阿易每晚的工作,给他上药,把整整一个食盒的食物摆在他面前。

 

“阿易呢?”他随口问道。

 

“副官去外面了,有任务。”

 

他点了点头,心想难怪如此。随即低下头去消灭食物,再抬头时感觉心满意足,却被对面坐着士兵的神情吓了一跳。

 

“怎么了?”他看那年轻军人眉头紧皱,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副官他……按说早些时候就该回来了的,”军人有些踌躇,但大概难以按下心中的不安,于是一字一句和他说了个清楚,“这会还没动静,恐怕凶多吉少、”

 

“很危险?”

 

“是的,我们都劝他不要去,可是副官只听将军的话。”

 

“那么是为什么?”他问出心里积存已久的疑问,“为什么你们副官对将军这么忠心。”

 

忠心到一种在他看来有些荒谬的境界。这些天他没少听窗外巡逻士兵的悄悄话,无不是讲副官年纪轻轻且军功卓著却心甘情愿在将军手下矜矜业业做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实在让人难以理解,也曾听过上了些年纪的兵讲阿易在战场的英勇,一人一骑在夜半时分杀入敌方军营竟也让敌人方寸大乱,误以为被大股部队发现了行踪。

 

这样的人怎么看起来都比现在沉溺于声色的这位将军更适合成为一方的霸主。

 

“副官讲情义,”他听到阿易手下的人用有些愤怒的语气说道,“年少时副官幼弟得病,副官无计可施,跪在将军府前几天几夜,将军当时出来问他,我若帮了你,你以什么还我。他说刀山火海死不足惜。有了这个誓,尽管后来弟弟依旧不治身亡,副官依然忠心耿耿地跟着将军。将军倒好,拿捏着这点便随意使唤,全然不在意副官的死活。”

 

“愚忠,”他在心里暗暗感叹。

 

他亦多少有些心里不安地过了两日。这些天身上的伤慢慢地好了些,他感觉到消失的力气重回身体,逃跑的念头再次窜出来。留在这里除了受辱不会有什么更好的结果,他必须得想办法走出这间屋子。

 

他在等一个时机。

 

阿易再来的那天晚上看起来比往日都要虚弱,脸色有些微微泛白,身上那股让人凛然生畏的气势也弱了几分,但当他的眼睛微微向下看坐在地上的他时候,他骤然意识到,原来他还是他。不需要刻意做什么,那种傲气和不屑一顾早就刻在骨子里,在日复一日的战场喋血中一点点融入血液。

 

他定然是有些疲倦的,听人说他受了点不要命的小伤,但想必也伤些元气。张保庆狼吞虎咽的中途察觉出旁边安静得有些过了头,转过身去发现阿易原来已经睡过去,躺在他日日歇息的那堆稻草上,胸前的扣子很随意地解开两颗,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随呼吸均匀地起伏。他纤长的睫毛整齐地下垂,两只手紧握着放在胸前——是不太放松的姿势。

 

张保庆一点点挪到他身边,蹲下去看他的侧脸。熟睡让他看起来不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样子,反而有些落寞的孤寂感。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划到他的腰侧,那里别着一柄刀,他能想象到出鞘一瞬刀刃的寒光。这样的寒光让人胆寒,也让人丧命。但是,若是这束光射向这把刀的主人呢?

 

刀剑可未曾识得人面。

 

他不需要做太多,只需要趁阿易在睡梦中以刀制服他,然后挟持他走出这扇门,外面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到时候他便可以趁机逃出这天罗地网,回到他原有的生活当中。

 

张保庆没有犹豫太久,几秒之后便做好了抉择。

 

只是他低估了阿易,也高估了他自己。

 

他的手刚刚触及那被上好梨花木包裹的刀柄,便被另一只更大更有力的手紧紧攥住,然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阿易的脸骤然出现在他上方。

 

“想和我玩这种把戏吗?”阿易的眼中隐含着些笑意,大概在讥讽他自以为是,“张保庆,你大概不知道,如果我有你以为的那么迟钝,早就已经死无全尸了。”

 

张保庆躺在地上,清楚感知到自己心跳得很快。他们的距离很近,阿易几乎是和他贴着鼻尖在说话。他在他深邃的眼瞳里看见自己的倒影,闻到他身上从外面带来的青草气息,以及同他亲密接触的那部分肉体散发的热意。

 

很迷人,但也很危险。

 

他用力挣扎了两下,终究不是对方的对手,只能束手就擒。

 

“算我求求你,”他话语里带着恳求意味,“你帮帮我好不好,我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在这里被羞辱。”

 

“你以为我帮你你就能活着走出去吗?”阿易的话一句一句把他打入深渊,“你拿着我的刀,或者挟持我出去,最多只能帮你走出那道院门。但是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几公里内外都是将军的人,只要一道命令,你就不可能再多走一步。”

 

他缓缓地起身,放开了张保庆,给了他些时间从地上有些狼狈地爬起来。

 

“你根本不了解将军,”他背过身去缓缓地说,“他看上的东西,要么得到,要么毁掉。你这样激烈地反抗,无非是在自寻死路罢了。”

 

张保庆的太阳穴跳了跳,感受到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向头部涌去。

 

他是听不进去这话的。这些年张保庆也算走遍大江南北,比这更艰难的处境也不是没有遭遇过,虽说过程着实惊心动魄,但最后大多也逢凶化吉。故而这些天虽然被困于此地也并不过于惊慌,他坚信等他的伤口恢复他自然有办法从这深门大院和重重阻隔中突围出去。

 

张保庆没再多说话,他一记重拳便打了过去,毫不含糊。阿易被他这突袭搞得多少有些措不及防,闪身躲避不及,被打得向后趔趄一下。他皱了皱眉,反过手来去捉张保庆的胳膊,对方的力道却出奇地大,用另一只手挣脱开来把他推到了墙角。

 

愤怒让人爆发出超乎寻常的力量。张保庆心里憋着口气,似乎铁了心要向对方证明什么。

 

他在阿易还在愣怔的空当里迅速地取下他腰侧那把刀,而后转过身来在对方的肋骨处狠狠踢了两脚,算是报了那一剑的仇。完成这一切后他没有多做停留,转过身那张那把刀往外走。他知道他可以出去。

 

“你不能出去,”张保庆没有跨出去两步便被拖住了,阿易顾不得肋骨处的剧痛,死死地抓着他的大腿,“你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间院子。”

 

阿易恢复了些力气,站起来把他扑倒在地上。

 

他甚至顾不得张保庆手里那把刀的尖端正冲着他的事实。张保庆并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如果这一刻放了他走,他可能再没有力气去抓住他。

 

于是那柄他佩戴了十几年沾满了各色人鲜血的刀刺穿了他的小臂。

 

张保庆愣在原地,为这突然而来的变故。视网膜表层接受到的鲜红色成了这时的神经镇定剂,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那样,他发热脑袋里的温度降了几分。

 

“听我说,”阿易一只手撑在地上,失血和疼痛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将军下过命令,如果你接近院门,狙击手就可以开枪。”

 

言下之意是即便他拿一把枪出去也会被打成筛子。

 

“那就这样了吗?”他坐在地上喃喃道,“就这样了?完了?”

 

“我知道你很厉害,”阿易抬起那只没受伤的胳膊拍了拍他的肩,“但是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方才打斗时出的汗随时间流逝慢慢失却温度,变成冷而涩的水滴死死沾在他背后。张保庆感受到了从内而外的寒意。

他知道阿易没有乱说。那次误打误撞趁人不备逃出去的时候他大概看清楚了这院子周围里里外外的布防,在这里住的这些日子也多少观察了下四周的情况,很清楚凭他自己一个人的力量逃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以为的生路,其实早就被堵死,一丝缝隙与外面的亮光都透不进来。

 

“可是那又管你什么事?”他泄愤一般把原本给他用的药水大把大把地洒在阿易的伤口上,因为情绪不佳动作可谓异常粗暴。

 

他实在搞不清阿易的心思,摆明了没有想帮他走出去的意思,却又对自己事事照顾,像是心有不舍一样。

 

“我怕你死。”

 

阿易动了动嘴唇,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但在这里对我来说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张保庆冷笑道,“被另一个男人压在身子底下这种事情想想就够我自杀一百遍了。”

 

阿易的身子抖了一下。或许是伤口处瞬间的蛰痛。

 

“你也不用想得那么悲观,”阿易抬起头去看外面,尽管透过纸糊的窗纸看什么都很模糊,“将军向来想到什么是什么,过些日子他八成就会忘了你,到时候你再想出去就会容易很多。”

 

张保庆抬头去看阿易,逆着光他只能看清对方高挺鼻梁一个大概的轮廓。他坐在那里,给人一种很沉下去的感觉,呼吸是沉下去的,随呼吸而发出的微小声音也是,睫毛抖动的频率很低。他给人一种安全感,莫名的。

 

有个想法突然从张保庆的脑子里跳出来,尽管疯狂而让人难以置信,但他抑制不了这点火苗在东风下蔓延,一直烧到中枢神经。

 

“你会带我走的对不对?”

 

阿易回过头来看他,定定的,眼睛里面依然装满让人难以读懂的情绪。

 

他没有回答他。

 

“对吗?”

 

张保庆想自己是疯了,自作多情地问一次还觉得不够丢人。他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

 

“对不起,”阿易许久后开口,“我不能。”

 

他站起身来,从地上捡起那把刀,上面还沾着他自己未干透的鲜血。

“明天我就要去打仗了”,阿易背对着张保庆站在门前,“可能回不来,你自己保重吧。”

 

“你最好回来。”

 

咬着牙说的这句话里有些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恨意。

 

城外的炮声轰隆隆响了三天,城内人人自危,但炮火始终没有成功地进犯这座古老的城池。张保庆枕着炮声过了三天三夜,几乎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日子太闲无事可做是真的,但除了这个,有些事情也是真的。

 

第四天清晨的时候炮火慢慢歇下来了,连续的枪炮声变为零星断断续续的枪响。他困倦到极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梦里也不太安稳,战火总归是就在几公里外的地方,难免有尸横遍野与惨叫呼嚎在意识的表层像幽灵一样扰人清梦。

 

被吓醒的时候可能没有过去很久,因为外面的天色依旧昏暗。他费了些力气支撑疲软的身体起来,努力按下不正常的心跳频率。张保庆的右眼皮跳动两下,被他自己甩了甩头以刚睡醒不清醒为由当幻觉甩掉。

 

阿易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门口的,带着有些凉意的寒风砰地一声推开年久失修的木门。张保庆看到他站在那里,没有带军帽,中分的头发露出额头,身上沾满鲜血,腰背笔直,手上拿着手枪,眼神凌冽,和冬日的寒风有同样的杀伤力,凉意一直会渗到骨子里面。

 

像凯旋而来的地狱之神。

 

有红色的液体从他的袖管滴滴答答往下流,在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像是强弩之末,他很快就身子一软向前倒去,张保庆跳起来扶住他,有些紧张地叫他名字。

 

“阿易。”

 

“我没事。”他看到阿易有些吃力地笑了笑。

 

“应该去找医生,”张保庆几乎手忙脚乱,“你是哪里伤到了,重不重,是枪伤还是剑伤……”

 

但他没有能把这句话说完,因为说到一半的时候阿易忽然一把把他搂过去,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堵住了他的嘴唇。

 

张保庆在他的嘴唇上尝到了鲜血和火药的味道。

 

“你好烦。”阿易慢慢放开他,语气不是很耐烦,而后慢慢背对着那堆稻草躺了下去。

 

“不严重,两处枪伤,肩膀一处腰上一处,军医给我处理过了。”

 

张保庆的目光循着他所说的方向看去,才发现他腰窝那处的衣服也已经被血浸湿。


“你应该……”

 

“我不想回去休息。”

 

阿易又一次截断他的话头。

 

“我怕见不着你。”

 

张保庆的心轻颤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去拿水壶递给阿易。阿易有些吃力地顺着他的力喝了几口,无色的液体顺着他的领口滑下来。

 

“你为什么永远都这样呢?”张保庆轻轻地说,“我真的不懂你,阿易。”

 

他不觉得多少年前的誓言能让人如此奋不顾身。

 

阿易微微动了动眼皮,同样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几十年前吧,他第一次教我拿枪的时候,和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孩子,枪这东西不长眼睛,但是你不要怕。”

 

张保庆眼中流露出了不解。

 

“我从小没有父母,只有弟弟,从来很少有人那么温柔地叫过我孩子,更没有人在我因为风餐露宿上顿不接下顿的时候哪怕就是安慰我那么一句,不要怕。没有人这么说过,他们连话语都懒得施舍。”

 

“他后来当然是有些变了,我也知道,”阿易慢慢抬起胳膊,透过指缝去看那些看不见的空气,“可是毕竟他对我好过,他曾经也很疼我,像所有的长辈对小辈那样,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忧心。”

 

“那可能只是因为他没有儿子,”张保庆也躺了下来,和他一起看屋脊被堆得乱七八糟的茅草屋顶,“他也确实需要一个人替他卖命。”

 

原先那些不过是适当的怀柔与收买人心。

 

“我懂你的意思,”阿易微微笑道,“但是那也很公平。”

 

张保庆翻了个身面向他,随手捡了一根稻草在手里折来折去。

 

“这话说得挺不像你的,”他一边看阿易的侧脸一边感叹。

 

善良的有些软弱了。

“没人天生就会杀人,”阿易的声音还是平平的,好像事不关己,“我第一次上战场拿枪杀人的时候,手抖得比现在哪个新兵都要厉害。”

 

张保庆心里有些发堵。他吸了吸鼻子,站起身来把自己身上的大衣脱下来严严实实地裹在阿易身上,把在井水里湿过的冷毛巾盖在他头上。

 

“睡吧。”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阿易的头,像安抚一个幼小的动物。

 

张保庆坐在一旁看着阿易的睡颜发呆,感觉自己的脑袋里乱哄哄的,无法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到了最后,他的脑袋里盘桓的也不过那两句话——他真好看,他想靠近他。

 

在这种胡思乱想中他慢慢进入梦乡,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这是这间屋子一天中短暂的可以被层层削弱的光照耀的时刻。太阳大概也累了,发出的光芒由明亮变成昏黄,感觉倒像是几天前的光因为步履蹒跚才刚刚走到。

 

阿易还在他不远的地方睡着,昏黄的光像层轻纱罩在他脸上,微微抖动的眼睫在这种时候变为一只蹁跹的蝴蝶,在逆光里抖动起翅膀想要飞出去。

 

看得人心痒。

 

在这间破烂的草屋里,墙角无声息地长出一朵迎春花。不知道是何时落下的种子,兴许已经沉寂了很多年,却奇迹般地在这个初春凭借一点水和较高的温度获得了新生。

 

张保庆往前挪了挪,有些笨拙地拿自己的唇碰阿易的。触感很软,和这个人一点都不一样,他感觉自己整个人也像陷进了一大团蓬松的棉花里,于是忍不住一下又一下。

 

阿易很快清醒过来,闭着眼睛抓住他的手。

 

“在干什么?”

 

他像个被抓到的做错事的孩子,有些无措,自尊心作祟让他强硬地顶了回去。

 

“勾引你而已。”

 

说这话的时候梗着脖子,一副你明白就好的样子。至于原因,可能是因为想勾引就勾引了,也可能不过为利用。

 

他看到阿易的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容,痞痞的,很邪气的那种。

 

“上一个勾引我的女人,”阿易伸手在他后颈处用了些力气,“被我扭断了脖子扔下床了。”

 

他感觉到自己脆弱的脖颈被阿易捏在手里,只要对方用上一点劲,他的脖子就会断掉。但他不害怕,他眼睛里只看得见他的笑而已。

 

哪怕那背后是悬崖深谷,他怕也会一脚踏下去。

 

他们以那样近的距离四目相对良久,彼此的心跳都有些错了节奏,呼吸不知不觉间全然紊乱。

 

他感觉到阿易放在他脖颈处的手又使了些力,但方向是向前的。他被他有些粗暴地一把拽过亲吻,唇舌间动作也称不上温柔,他被他亲的喘不过气,于是报复性地咬破了阿易的嘴唇。阿易闷哼了一声,旋即更加激烈地向他的口腔深处进犯,动作凶猛而不留余地。

 

不温柔,有些疼,但很带劲。

 

“我输给你了,”他听见阿易用还沾染着情欲的低沉声音在他耳边说道,“你赢了。”

 

他面红心跳,被这句话撩拨的身上又酥软三分。

 

离开的时候近深夜,他送阿易到门口,阿易握着他的手,转过身来抱住他。

 

“再忍忍,我想办法带你出去。”

 

可惜的是世道变得太快。

 

第二天晚上他便被绑着送到了将军床上,他的水里被下了药,意识过来的时候浑身软绵绵一丝力气都使不上,纵然提了精神去反抗依旧无果。因为又抓又咬过于难缠,他得到了被五花大绑的礼遇,

 

他很绝望,明白自己插翅难逃,这种情绪在看到那脱了衣服难掩老态的身体时达到极点,他激烈地挣扎,胃里前夜没能消化的食物化作酸水涌上来,他忍不住干呕起来,头偏到一旁吐出秽物。

 

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没有力气的他就像一条砧板上待宰的鱼,肚皮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持刀人眼前,皮开肉绽只是时间的问题。

 

“不要乱躲,”他的态度无疑惹恼对方,“你逃不走,无论如何都是我的。”

 

他疲累至极,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绝望的情绪让他崩溃,只能眼睁睁看着意料之中的厄运一点点降临。

 

“但是有些东西你永远都得不到。”

 

他闭上眼睛,决定咬牙承受即将到来的所有。

 

“你是说阿易吗?”他听到上方人轻笑了一声,有些鄙夷,“也难怪,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看那小子就挪不开眼睛,和你搞到一起太正常不过了。”

 

他睁开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

“不过得让他吃点教训,”将军一边慢条斯理地继续剥他身上的衣服一边在他耳边说道,“得让他知道我的东西碰不得才行啊。”

 

“你说让他来看看现在这样子怎么样?”

 

张保庆身上已然赤裸,他四肢冰凉而麻木,感受到那有侵略性的东西顶在他身体外面。全都完了,他想,一切都在支离破碎的边缘。

 

然而他忽然又笑了,尽管笑着笑着眼泪流下来。

 

倒不如那天给了他。阿易那家伙若知道那天的犹豫便宜了这老东西,大概要气得吐血、

 

他等着命运最终的审判,不抱希望,没有期待,只希望这漫无边际的酷刑能早点结束。

 

箭已经在弦上了。

 

但是屋门在这个时候开了,是被粗暴地一脚踹开的。阿易猝不及防地出现,手里拿着一把刀。

 

时间像是被拨快了,接下来的一切事情都发生的太快,快到张保庆没有时间去反应和思考。大概几分钟前还耀武扬威的将军也一样,他被很迅速地从床上扯下来,然后被利刃穿透胸膛,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是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你……”

 

老将军沙哑的声音戛然而止。阿易像疯了一样拿着刀在他身上毫无章法地乱砍,很快地上的血便汇聚成一条流动的带子,沿着地板一直延伸到屋外台阶,一滴又一滴地从青砖上爬下去。

 

然后他扔下刀,冲过来抱住他。

 

“我来晚了。”

 

阿易的肩章在灯下发出刺眼的光芒,他全身赤裸着靠在他胸前,身子还有些抖,但是没有很慌乱。

 

“我没想到你会来。”

 

他是笑着说出来这句话的。

 

张保庆推了推阿易,他身上依然没有什么力气,需要他抱着去把一旁散落在地的衣服捡起来穿好。悬空的时候他有些慌,于是只能尽可能地将四肢像八爪鱼一样缠在阿易的身上。

 

闻声而来的倒霉士兵一进来便看到这幅香艳的场面,他看不到副官怀里人的脸,却能看到盘在副官腰上的那双又细又长的腿,还没来得及感叹便觉眼前一痛。

 

他再也看不见了。

 

他听见刀锋再次掠过的声音,吓得他往旁边躲了躲,刀尖堪堪擦着他的衣服而过,划破了肩胛骨处的皮肉。

 

“算了吧。”张保庆伸手拦住阿易。

 

阿易沉默着注视了眼前瑟瑟发抖的人一会,没忍住骂了句脏话。

 

“滚。”

 

士兵吓得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很快便有越来越多的人闻声而来,聚集在那间屋子周围。没有人敢说话,因为副官的脸色沉的难看,将军又以一种衣衫不整的样子死在了地上,想也能知道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

 

“将军他……”有胆大的人开了口。

 

“是我杀死的,”阿易抬眼,冷冷地扫过眼前众人,“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良久无人回应。

 

“这恐怕不合章程,”有个上了些年纪的军官出言反驳,“你杀的可是个将军,不是寻常小卒,是摆明了想要造反吗?”

 

“我想不想造反还不是林督军一句话的事吗,”阿易话里带刺,“两年前就在将军那里吹耳边风说我恐怕不好控制,现如今算是合了您的心意了。”

 

“这事没那么好过去,”督军挥了挥手,身后已然聚起了小股的人马,“向来是以命偿命,我也不过主个公道。”

 

这架势分明是要就地正法。

 

阿易倒也不惊,眼睛向一旁微微扫了一下,便有各级的军官站出来组织自己的人马很快地聚在他身后。

 

“那不妨打打试试。”阿易活动了一下手关节,似乎很遗憾又要见血这个事实。

 

枪就放在大衣的外兜,他抬起一只手对身后众人挥了挥,像是要调度众人发起进攻的先兆。对面有些紧张起来,匆忙上阵都是仓促,有些枪膛里还是空的,一时竟有些慌乱。

 

在这个间隙他不动声色地把手伸向口袋,握住枪柄,估算好角度,然后猛地掏出来扣动扳机。

 

子弹不偏不斜打在督军的太阳穴上。一枪毙命。

“还有人想主持公道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来自地狱的战神,让人不寒而栗。

 

这场小小的骚乱算是被平定下去。只是外面依旧乱成一团,得知主帅去世这个消息趁乱逃走的大有人在,妄图揭竿而起自立为王的也不在少数。阿易简单交代了些事情便出去了,整个晚上没有再回来。

 

清晨时分阿易从外面回来,发现张保庆还坐在那里等他。他脚步顿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走向前去。

 

“回来了。”张保庆对他笑得甜蜜而明媚。

 

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叫士兵从箱子里拿出几个银锭,然后一堆地推给了张保庆。

 

“你走吧。”

 

“为什么?”张保庆的声音有些抖,

 

那股子倔劲又上来了,不刨根问底绝不罢休,偏生阿易是个闷葫芦,什么也不肯说。

 

“我不走,”张保庆咬着牙道,“这样走了算什么事。”

 

“既然受不了和男人在一起,”阿易的声音有些闷,“我放你走,你应该高兴才是。”

 

张保庆愣了一下。心道原来如此

 

“原来想,但是现在不想了。”他很诚实地答道。如果那个人是阿易,那他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想好了再做决定,”阿易垂着眼睛去看地板,有些刻意地避开他炽热的目光,“我比你想的偏执。”

 

“但我喜欢偏执狂。”张保庆轻笑了一声。

 

最好是偏执到无可救药的那种,那样我永远都不用担心你会丢下我。

 

他往前走了几步,直视着阿易的眼睛。

 

“你到底在想什么?”

 

阿易动了动嘴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

 

“我喜欢你。”张保庆勾过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语,说出来的不太自然,总觉得奇奇怪怪。

 

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了。

 

“这个理由足够了吧。”

 

他听见阿易叹了口气,伸出手来回抱住他。

 

“那你最好不要后悔。”

 

他在他怀里笑了笑,没有答话。

 

张保庆当然知道乱世里面容不得太多的儿女情长,但爱情这件事本身并不需要想好一切。这一刻他不过遵从了自己的本心,至于以后,那是以后的事情。

 

也许会有艘小舟安全地在这波涛汹涌的河水里走过全程也说不定。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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